稀稀拉拉的车座，犹如器官的延长，标配的口罩遮挡了所有人原来的面目。
邻座偶尔投来斜视的眼神，仿佛在审视我是否是病毒的载体——特别的时刻，我们却不能苛求人性的本能。
我的口腔仍荡涤着烈酒带来的酥麻感。这是上车前的一幕：“喝酒可以消毒，到了上海先报平安！”临近车站口，父亲边说着边把家乡的一瓶土白酒硬塞在我手里。他说着话，口罩随呼吸一起一落，湿气瞬间蘸满了他的老花镜。
我点点头，帮他擦干镜片，和老人家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拧开瓶盖，我把手里的酒大闷一口，又推回父亲手中。我知道父亲不想让我走，但得知到了上海还要再隔离十四天，他硬是把还在踌躇何时返程的我“轰”出了家门。
“咱家又小城市车不多，再晚人就多了，这时候最安全，你抓紧走！”前一天，订票系统一开，父亲就监督我订上了票，尽早返沪。火车站离我家只有几百米，迎着漫天的飞雪，踏在脚下咯吱咯吱，他一路把我送到车站。
高度的烈酒让我浑身滚烫，犹如披上了父亲的军大衣。瘫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无垠的洁白，我的心脏突然大了一倍——纵使前方难处再多，我也要做一次“风雪中豪饮”的英雄。
许久后，车轮和铁轨停止了震动。
这当然不是故事的戛然而止，而是另一个半程的开始。
一张车票、一口烈酒、一个包裹！是的，上海，我回来了！2020，开篇再苦再难，至少，未来365天里我在这个城市的故事，仍然由我来续写。
我捏了捏口罩中间的鼻梁丝，踏着记忆中的路程，出火车站进入地铁，接受着一道道体温计的审批。
我租的房东是一位上海本地阿姨，我必须联系到她才能回到房间。接通电话，我们礼节性地问候，也许是久未谋面，阿姨操着上海普通话嘘寒问暖，显得比平时更加热情，叮嘱我就在小区的门口等着她。二十分钟后，瑟瑟的冷风中，我拖着疲惫的箱子临近住所，而包裹严实的阿姨早已在小区的门口等候着。
经过异常严格的登记，我拿到了“用时间换空间”的小区进驻证件。
工作人员说：房门暂时贴上封条，这段时间会有专门的人来送必要的生活物资，需要十四天居家隔离。我点了点头。
“有什么需要，我给你捎来。”阿姨对我说。
“谢谢您。”我对她说。
我上了楼，回到久违的卧室，一种“归来”的喜悦伴随着“归而不来”的担忧。
我相信这是所有漂泊在异地打拼的朋友，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千万的面孔下，同样的心绪。
两天下来和家人、同事做了几轮“云酒局”，我们在方寸手机中推杯换盏，但久而久之，隔靴搔痒的感觉愈加强烈。
和家人如往常般问候过，我强撑着表情，挂断了视频。我趴在床上，闭塞的空间，死气沉沉的气息，无尽的孤独正吞咽着窗外一轮正月里的圆月。
突然，门响了——居然这时候会有人来。
是穿着保护服的社区工作人员，核对完姓名，她把一袋子食物递送进来，而寄件人正是房东阿姨。沉甸甸的袋子最上方竟有半支葡萄酒露出，我好奇掏出放在桌上，端详着这支品质上乘的佳酿。
空荡荡的房子里多了突如其来的礼物，既让人温暖，又让我诧异，我赶忙在第一时间拨通了阿姨的电话。
“谢谢阿姨。太感谢了！”
“不谢不谢，你们在大城市打拼，现在隔离，也要注意好心情，和身体！”
“谢谢阿姨，这么好的葡萄酒，您和先生孩子喝多好！”
电话的另一边，阿姨停顿了一下。
“孩子在国外念书，航班停了，今年，就不回来了。”隔着电话我也能听出阿姨的唏嘘。
“那，叔叔呢？”
“……嗯，你叔叔是呼吸道科的大夫，和上海很多医护人员一起，去支援武汉了！”
她说完，我却在电话这边没了声音。
此刻，墙上的电视机里传来：“全国万名医疗队驰援湖北！上海又一批医疗队驰援武汉！”
月光下，封条的内外，电话的两边。
“谢谢阿姨！为叔叔凯旋干杯！为武汉加油！”我手握着这支葡萄酒对话筒说。
“会的，一起加油！”
（致：我在上海的同事和所有为控制疫情付出的普通人）
文_白羊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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