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国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微生物与免疫学副教授、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生物医学博士贾斯丁•桑伯格和他的合作伙伴艾丽卡•桑伯格（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微生物与免疫学教员），他们多年来共同领导着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微生物与免疫学的实验室，从事肠道微生物与人类健康研究，合作写了本书，书名是《让人类和微生物成为好朋友——好肠胃是健康的基础》。英文版是在2015年出版的，中文版是2018年5月出版。
这本书介绍了美国在人体微生物学研究方面一些前沿的状态，和已有的微生物学认识一样的是，把微生物大致分成益生菌和有害菌两类，益生菌用来治疗人类的一些疾病，提高人类的健康水平。书中他写道，可以用来治疗的益生菌，除了从发酵途径制造以外，也来自于人类的排泄物，比如有一种双歧杆菌菌种，最初就是从健康婴儿的尿布中提取并用于治疗腹泻的。双歧杆菌（双歧杆菌菌种制作的一种治疗腹泻的药物，叫金双歧）应用已经比较普遍了。
书中还提到了利用人类的排泄物，就是粪便移植治疗周期性艰难梭菌感染的案例。所谓粪便移植，就是说 “要把捐献者提供的粪便放入接受者的肠道内，粪便移植可以是从上而下进行，即使用输送管通过鼻子进入肠道，也可以从下到上进行，即使用灌肠剂或者结肠镜给结肠注射，这两种过程中使用的粪便先被液化，再被压缩后准备注射。当你觉得这种方法很恶心时，请记住患有梭状芽孢杆菌相关性腹泻的人正在与这种危及生命的疾病作斗争”。
煮酒论书：中医和西医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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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写道：“大概每年有14万美国人感染这个疾病，其中有1.4万人死亡”，有10%的死亡率，所以他使用了粪便移植的治疗技术，治疗的结果还是比较理想的，总治愈率达到了94%以上。
二
读到这些内容的时候，我是非常有触动的，因为过去在读李时珍《本草纲目》的时候，看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也有关于人的粪便作为药物使用的记载。“人屎，主治时行大热狂走，解诸毒，捣末，沸汤沃服之。伤寒热毒，水渍饮之，弥善。新者，封疔肿，一日根烂。”
据统计《本草纲目》记载了有38种粪便能够入药治病，除了人的粪便之外，还有猪、马、牛、羊、猫、狗、鸽子、鹅、蝙蝠等等。
当时在读到这些内容的时候，觉得这些记录可能是当时的民智未开、一些愚昧落后的治病方法。也读到过相关这方面的文章，批评这些药方。
但是读到了贾斯丁•桑伯格的这本书，让我重新思考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这些记载是不是有科学依据？
中国古代的医学家记载的粪便作为药物，被认为是不科学的，西方的贾斯丁•桑伯格他们使用的粪便移植却被认为是科学的。这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们是西方人吗？是斯坦福大学的教授吗？当然不是这个原因！
这里面牵扯到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就是中医和西医的性质问题。
三
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把来自于中国古老传统的医学叫做“中医”，把从西方传过来的现代医学叫“西医”，其实称之为“中医”和“西医”的名称都不准确，这是当时历史文化背景下产生的称呼，准确的说应该是“古代医学”和“现代医学”。
欧洲的古代医学很多和古代中医的有类似的地方，比如也有号脉、放血疗法等等。但是现代医学出现之后，欧洲的古代医学慢慢就被扬弃了，不能说完全废弃，它作为医学史知识还是存在的。现代医学由于发展得非常深入，专业化程度加强，在各个领域都发展。现代学习医学的人在很多的情况下不用古代医学知识了。
中国的古代医学文献丰富，深入到了人民的生活深处，有很强的生命力。它有有效性，对很多疾病有明显的效果，所以无论是其医学理论、诊疗方法还是药物方剂都流传下来，成为一个体系，在现代世界保存下来，而且还在医疗过程中发挥实际作用。但无论怎么说，“中医”仍是古代医学，不是现代医学。
“中医”和“西医”之间隔着一层东西，这一层东西就是现代医学的基础。
近代以后，随着西方文化的进入，现代医学也进入了中国，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主流的医学体系，这包括理论方法、药品以及成体系的教育系统（医科大学）和服务系统（各类医院）。
在中国就形成了现代医学和古代医学同时并存的情况，也随之出现了关于中医有用还是西医有用的讨论。再强调一下，“中医”和“西医”这个概念不准确，应该是“现代医学”和“古代医学”。
四
其实古代医学和现代医学并存，也表明这两种知识体系实际上中间隔着一层东西，这层东西叫什么呢？——理性。
什么是理性，用它的英文单词reason可能更好说明问题。reason这个词的本意就是“原因”，就是把问题的原因、把事物的原因搞清楚。
所谓现代科学就是在追问我们看到的一切现象（不管是自然现象也罢，还是生理现象也罢），它的原因是什么？科学是在把原因搞清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知识体系，医学只是现代科学中的一部分。
所谓搞清楚这个原因，就是指以人类目前的思想能力和创造出的工具手段及探索能力，可以观察验证的因果关系解释，有这一整套的思想方法，才出现了科学革命。
以医学为例，我们平时接触到的医生叫临床医生，他们的工作机构是医院，医院实际上是把已经经过原因分析的各专业科学家们创造的方法、药品，直接应用于患者的医学应用部门。
临床医学是应用医学。那医学的理论基础是什么？有解剖学、细胞学、生理学、病理学、药物学、微生物学等等。
贾斯丁所从事的专业是微生物学，微生物学在现代医学应用非常广泛，我们所熟知的抗生素，就属于微生物药物的一种，已成功地治疗了很多疾病，使人类的健康总体水平大幅度提高。
以贾斯丁所引用的粪便移植案例为例，他面对的疾病叫梭状芽孢杆菌感染，用其他的微生物来和其他的消毒剂来治疗效果很差，通过粪便移植，实际上是植入了粪便中的一些能够抑制梭状芽孢杆菌的微生物，所以就有效果。
粪便移植是使用这种药物治疗的第一步，在未来的发展，会进一步研究粪便里究竟是哪一种微生物在起作用，把这种微生物再提纯培养出专门的一种功能菌作为药物来使用。然后在使用的时候药物就脱离了原来的培养基，到临床的时候，临床病人就不知道药物是从哪来的了。就像我们经常使用的“金双歧”这个药物，我们并不知道它最早是从小孩尿布里提取出来的一种菌种。
“理性”以无限的追问原因的态度，对待我们面对的现象和知识，这是现代科学的基石。
古代医学没有这个“理性”，不论是西方的古代医学，还是中国的古代医学，它们的起源现在都是不清楚的。而且在起源的时候，形成了一些古老的文献，这种古老文献里也包括了对于疾病使用方法的原因解释，这些原因解释有它独特的理论，比如五行、阴阳、经络、气血等等。
这些理论形成很早，大概在春秋时期就有了，汉代以后的医生基本上是用这些理论来解释他们的治疗方法和药物方剂。
像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这种伟大的医生，他们也有基本的追问原因的愿望，在他们的书中记载了基于这种理论基础上使用各种药物的原因。但是他们对那些理论基础没有进一步地在理性的基础上加以追问，什么是阴阳？什么是经络？为什么会有阴阳、经络？这些药物和阴阳、经络之间的关系？他们的解释是蒙昧的。没有突破传统医学起源时不知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那一套因果解释的理论基础。
现代医学是突破了这类理论基础之后，建立了新的理论基础上产生的。比如他们探索到感染现象是由微生物引起的，于是有了微生物学。微生物感染之后有什么样的生理反应，比如发烧或者腹泻，这方面由生理学来解释。药物为什么能起作用？由生物化学、药理学来解释。
由于在每一个最基础的点上，理性取得了突破才建立了现代医学体系。而古代的医学体系虽然也在使用，但在各个基础点上还没有现代理性的基础。
五
简单地总结一下，西医是现代医学，中医是古代医学。古代医学和现代医学之间隔着一层东西，这个东西叫做理性，只有用理性来改造古代医学，古代医学才能发展成为现代医学。
人们常问中医（古代医学）有用没有用？可以明确地说：古代医学是有用的，所有的古代医学它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效的，否则，就没有医生这个行当了。但是其有效率是多少呢？这要根据各种情况，不一而论，有的治疗率就很高，有的治疗率偏低一点。如果说完全没有用，也不会形成《本草纲目》这种巨著的。
在贾斯丁•桑伯格的书中，他也提到了中国14世纪的医学书里记载了人粪便的使用，也就是说，中国的《本草纲目》也是美国最前沿的现代医学研究的参考资料。同样另外的一个中国古代医学里就有的方法是青蒿素的发现和使用，因为青蒿素发现使用治疗疟疾有成功的经验，中国的医学家屠呦呦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
屠呦呦关于青蒿素的研究，其实是在中国古代医学的文献上起步的，受到古代医学文献的重大启发。
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讲，任何具体的诊疗方法不能用“有用”还是“没有用”这类标准评价，而是要把它的原因搞清楚，搞清楚原因才知道这种方法的具体机理是什么，才知道它有用的范围和效率有多大，也才能知道它的副作用是什么。
单纯从“有用”或“没有用”的观点来出发思考问题的这种思维方式，是前现代的思维方式，现代科学的方式就是——reason，要搞明白原因。
六
蒙昧主义是一种人类用于信息处理的方式，一种认知不均衡产生的固有现象。这个现象始终存在，古代医学里存在，现代医学也同样存在。
现代医学分工已经极其细致深化，有专门研究生理学的，有研究微生物学的，有研究药物学的，有研究制药学的。到了临床医生这里，他们只是使用其他专业提供的方法和药品给患者来使用，对临床医生来讲，这个方法一旦投入临床使用，其默认前提就是这个方法是有效的。他们对这种方法的局限性即便是知道，但现在针对这个病也只有这个药，那就只有接受它的副作用。每一种药物都有副作用，副作用提醒每种药物都不是绝对好的办法，但是对于临床医生来讲，每种药物都是在没办法的前提下选择的办法，而对于具体患者来讲，这个方法如果治好了他的病，他认为就是绝对有效的方法。
因此形成思维惯性，认为医生给出来的方法都是可靠的、顶用的，这其实也是一种蒙昧主义。其实每一种药物都是有局限性的，当药理学、毒理学、生理学再有新的认识的时候，很多药物就被淘汰了，会不断有新的药物出现，临床医生就要再重新学习，重新去给患者提供新的治疗方案。
认为某一种药物出现就是绝对正确的、或者某一种理论出现就是绝对正确的、而且它的有效性是永远存在的，这种想法本身是蒙昧主义的，科学是破除蒙昧主义的思维方式，通过不断对原因的深入追问，产生新的认识，不断会否定旧有的看法、提出新的看法。
具体到中医和西医，我们绝不能否认中医曾经有过的效应，也不能否认它现在有的效应；但是它的理论体系以及诊疗方法都没有经过严格的理性追问，对古代医学体系的理性化思考和再认识，是使中医这种古代医学转化发展成为现代医学的重要枢纽。
